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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九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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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九十六章

聖上的考量與程子安不同,在他下意識裏,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,不過是粉飾太平的笑話。

王子犯法,向來不會與庶民同罪,甚至是官身階層都不會同罪。

程子安的革新給大周帶來了欣欣向榮的景象,自他溫水煮青蛙,每月從官員的俸祿中扣除錢糧,變相讓士庶一體納稅後,好處顯而易見,大周的國庫漸漸松泛了。

如今對律法的革新,聖上當即就答應了,將刑部大理寺的兩個尚書,何相王相一同叫來,吩咐了下去:“你們一道前去商議。關於程尚書家人受到的冤枉,你不替他們討回來,我都會替他們做主,還他們一個清白公道!”

聖上並非是為了安撫程子安,他的確看不慣對崔素娘他們的謠言。程子安官居尚書之位,未替崔素娘請誥封。何相也很識相,有程子安在前,推掉了給他的加封,對於這一點,聖上尤其滿意。

與士大夫共治天下,乃是帝王無奈之下安撫士族之舉。士大夫難纏,帝王不願意與他們分權,更舍不得把他們擡到高位。

尤其是聖上在看到大周的官身,占據了大周的巨額家財之後,那股想要把他們除掉的心思,折騰得他半夜都會驚醒。

官身帶不來大周的國富民強,天下太平。戶部的賬目清楚表明,士族反倒是拖垮大周的蠹蟲。

程子安不清楚聖上的心思,他要是得知,定會加一句,周氏皇族也不遑多讓,都是一群享受著民脂民膏的寄生蟲罷了。

幾人一道走出承慶殿,何相腳步緩慢,走在最後,程子安便放慢了腳步在後面虛扶著他。

何相道:“我沒事,這幾步路還是走得動。”

程子安道:“我陪著何相走一走,許久沒同你走這條道了,甚是想念。”

年前何相進宮推掉加封之後,就留在府中修養,年後開衙才重回政事堂。

望著承慶殿熟悉又陌生的廊柱黃瓦,何相感慨不已,道:“不知這條道,還能走幾日。我是無所謂,倒是很多人都盯著,盯著我的身子,腿腳。唉,不止京兆府這一場熱鬧,朝堂上下也得跟著熱鬧了。”

程子安當沒看到何相看來的目光,他話中意思很明白,待他致仕之後,政事堂肯定要添人,所有的官員朝臣都盯著這個位置。

在朝堂上論功勞還是其他,無人能與程子安爭入政事堂的資格。

只是,程子安準備重修大周律,要是他一旦失敗,這個位置肯定就輪不到他了。

這時王相停下了腳步,轉身等著他們,問道:“何相腿腳可還好?”

何相呵呵笑道:“有勞王相關心,還走得動,撐得住。打完了仗,我也不靠腿腳當差,政事堂的事情,只要我腦子沒糊塗,還能管上一管。”

王相看了眼程子安,也打哈哈道:“何相能回來當差做事,我以後身上的擔子就輕了。”

段尚書與姜大理寺卿見王相等著與何相並肩而行,兩人忙側身等在一旁,在他們走過之後,段尚書拉住了落在他們後面的程子安。

“程尚書,先前聖上說得籠統,你可能與我解釋一二,你打算如何改大周律法?”

程子安道:“段尚書別心急,事關律法,每個字都要準確到位,此事說來話長,我一時片刻也說不清楚,等下去政事堂再議。”

段尚書放開了程子安,訕訕道:“那行。”說完之後,他又補充了句:“我在刑部多年,好不容易將大周律背得滾瓜爛熟,要是一下改動過大,我怕上了年紀,腦子不靈光,以後記起來就難了。”

程子安淡笑不語,刑部判案,真正沿用大周律法的時候,少之又少。

而且大周律法缺乏細則解釋,適用與否,全靠官員自己本事的高低,品性,以及喜好判定。

大周律幾乎形同虛設,無論刑部還是大理寺,向來都是棄之不用。

不過,段尚書有句話說得很對,他的確在刑部的時日,足足快有二十年,從刑部的郎中,一路升到了尚書之位,穩坐刑部尚書十餘年。

這些年來,段尚書幾乎從沒出過差錯,官聲頗好。今年段尚書五十出頭,要是何相致仕,按照他的履歷,要是沒程子安,當仁不讓該升任政事堂。

程子安與段尚書關系還算不錯,到了政事堂,他便將自己對大周律的不足,以及打算如何修,悉數告知。

王相與何相都在凝神思索,姜大理寺卿見他們沒先發表意見,也就謹慎地不先開口。

段尚書眉頭皺起,道:“程尚書,修律法細則,需要耗費巨大的人手精力,不過這件事我倒是讚同,有解釋細則之後,審案時用得上。只是,官員的品級不得“贖”,我以為不妥當。萬般皆下品,惟有讀書高。如此一來,豈不是將讀書人,官員貶低到與大字不識之人一樣的地位?”

程子安道:“我可能這般認為,段尚書是下意識中,認為讀書人與官員一定會觸犯律法,他們犯法之後,有“贖”做護身符,保證他們能逍遙法外?”

段尚書話語一窒,程子安的話,他的確無法辯駁,只能梗著脖子道:“若是讀書人官身得不到優待,以後就沒人願意讀書了!”

程子安反唇相譏道:“讀書人與官身向來以懂禮節,知廉恥為傲,不屑與目不識丁的底層百姓為伍。懂禮節,知廉恥,卻要犯罪,犯罪之後還要得到優待,該如何形容呢,用句可能比較難聽,卻很貼合的話來形容,就是做了青樓楚館的營生,還要立牌坊宣揚其貞潔!”

何相不客氣哈哈大笑:“讀書人,呵呵,讀書人!”

讀書人.王相、姜大理寺卿,段尚書一並看向了過去。

段尚書與姜大理寺卿畢竟品級低,怒得不顯山露水,王相則直接生氣地道:“何老兒,你笑什麽笑!”

何相笑個不停,揩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,連連擺手道:“我沒笑你,沒笑你,你瞧你這張老臉,想去楚館也沒門!”

王相氣得呼吸都粗了,罵道:“我不與你個粗人一般見識,你那張老臉,也好不到哪裏去!”

程子安見他們又要吵,拔高聲音,對段尚書道:“段尚書可喜歡看戲?”

段尚書點頭,狐疑地道:“怎地又扯到我喜歡看戲了?”

程子安微笑起來,道:“在戲文中,弱者遭遇到不公,會有青天替他出頭,讓壞人得到懲罰。只有在戲文中,才會出現這樣大塊人心之事。諸位可有想過,為何會這樣?”

王相斂下眼眸不做聲了,何相也收起了笑,姜大理寺卿望望他們,再看向程子安,斟酌著道:“程尚書,一旦公布出去,恐將會遭到官身的一致反對,朝堂上下,又得亂啊!”

段尚書也說是,“這些年朝堂歷經無數次的革新,戰事方平息,不能再亂了!”

程子安譏諷地道:“大周何來的太平?刑部大理寺覆核的案子,不過是底下州府實際情形的九牛一毛罷了。朝廷規定,一次發生五條人命的命案,必須上報朝廷。兩位以為,有多少州府會如實上報?”

段尚書與姜大理寺卿都沈默不語,除非死傷太多瞞不住,一般來說,死個十人八人,小菜一碟而已。

人如何死,何時死,他們在卷宗上隨便編撰,上次兩人前去雲州府前高縣令搶占山頭的案子,便是如程子安所言,事實讓他們無話可說。

程子安:“我們在坐的諸位,多少都讀過書,聖人言學得可不少。倉稟實而知禮節,食不厭精膾不厭細,這禮節不禮節的,就休要提了,法是禮的最低限度,嘴上說著規矩禮法,行的確是殺人放火的勾當。”

幾人一起朝程子安看去,心裏所想雖各異,倒是沒有反對。

程子安迎著他們的目光,臉上浮起冷笑,沈聲道:“他們敢跳出來,承認自己想要“贖”的權利,好仗勢欺人,我就敬他們是真小人!”

讀書官身都要臉面,誰會主動承認,揭開了所有讀書人官身的臉皮,估計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。

王相揉著眉心,煩躁地道:“律法修起來耗時耗力,我反正沒那麽多精力,實在顧不上,你們可別拉上我。”

何相緊跟著道:“我身子不好,也無法摻和。”

姜大理寺卿與段尚書面面相覷,再齊齊看向程子安。

程子安淡淡道:“這本是刑部與大理寺的差使,完善律法,在律史上或多或少,會留下一道名聲,後世之人也會記得。這麽好的事情,我來吧。”

青史留名!

誰會記得大周景元年間的刑部大理寺卿是誰,但編撰周全的律法上,會留有他們的名字!

段尚書咳了聲,道:“程尚書,事關大周律,刑部責無旁貸,當有力出力,有人出人。”

姜大理寺卿不甘落後,急著道:“大理寺亦如此,我別的不敢說,對律法上還是有一二心得,多少能幫上一些忙。”

程子安放了誘餌出去,見他們毫不猶豫吃了,當即就道:“那就多謝兩位了,到時候我做一個樣例出來,兩位照著這個方向修就是。”

王相望著段尚書姜大理寺卿興奮地模樣,能理解他們兩人的心情,官員都想位極人臣,讀書人能在史書上留名,這是何等的幸事。

只是,王相總感到好似某處不對勁,看兩人先前的反應,他們不讚同廢黜“贖”的律法,怎地一下就被程子安的話帶了過去,變成了興致勃勃,著手修條例了?

程子安愉快地道:“過上兩日,京兆府會審理我遞上去的案子,若是得空,歡迎前來聽聽。”

王相這才知道程子安遞了狀紙,頓時驚訝地道:“狀紙,什麽狀紙,你要告誰?”

程子安簡略說了下,微笑著道:“被人踩在頭上拉屎拉尿,我再無視下去,就是不孝了!”

段尚書神色微變,幹巴巴道:“我到時候會去,看看彭京兆如何審案。”

何相與姜大理寺卿當然也不會錯過,除了他們之外,朝堂上的大半官員都到了。彭京兆見人太多,還將後來的請了出去,大大小小的官員,依然將京兆衙門公堂後的屋子擠得水洩不通。

京兆衙門空前絕後的熱鬧,貨郎挑著擔子叫賣,周圍擺攤的小販幹脆將攤子都挪了過來,還有那腦子靈光的,取了家中的凳子出來賃出去,一個時辰收取五個大錢,供給站得太久,腿軟了的人坐著歇息看熱鬧。

差役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,緊張地巡邏,吆喝道:“都規矩些,不許亂擠亂竄!”

程子安是苦主,他身穿常服,陪著崔素娘與程箴一起上了公堂,他緊緊握了握崔素娘的手,笑著道:“阿娘,沒事。”

崔素娘點頭,反過來安慰他道:“我不怕。以前在雲州府時,我可是做過學堂的先生,見過了世面。”

程子安再看程箴,程箴氣定神閑,無需他多說,掃了一眼公堂後,便未再多言。

公堂之上,除了他們之外,還有以前的洪姑,幾個告狀的婦人小娘子。因為案情相似,彭京兆在程子安的建議下,一並開堂審理。

苦主嫌犯分開左右,加上差役,寬敞的公堂立刻變得狹窄起來。

程子安因為品級,坐在公堂的左下首的椅子裏,彭虞自己去搬了椅子,擺在了他的身邊,看了看公堂後,又看向屋外挨挨擠擠的人群,再看向公堂之上,興奮得直吸鼻子,嘿嘿道:“好多人,好熱鬧啊!”

程子安手撐著下顎,一眼淡淡瞥過去,彭虞立刻緊緊閉上了嘴。程子安收回視線,迎著彭京兆遞來的眼神,不動聲色點了點頭。

彭京兆抓起驚堂木,在公案上重重一敲:“肅靜,都給本官肅靜!”

公堂裏面尚可,外面的人還是議論紛紛,吵得公堂內都嗡嗡響。

彭京兆氣得再次敲驚堂木,喊道:“你們再說下去,今朝的案子,就無法審了!”

不審下去,就沒熱鬧可看,大家頓時停下了說話,公堂終於變得安靜了。

彭京兆真是又生氣又好笑,與任推官遞了個眼神,大聲道:“韓大牛,徐三娘狀告你求娶不成,惱羞成怒散步她與人私定終身的謠言,此事可當真?”

韓大牛平時仗著一身肥肉,到處惹是生非欺負弱小,與所有的百姓一樣,害怕公堂,被差役帶上來後就萎了,當即跪下來,哭喊道:“草民錯了,草民就是圖個嘴上痛快,胡亂說了些話,草民錯了啊......”

彭京兆頷首,道:“既然你已承認,徐三娘與人私定終身之事,便是誣陷。徐三娘因著你的逞口舌之快,落了個淫.婦的名聲,接連幾門親事都沒成,徐三娘本來在繡莊做繡娘的差使,也因為名聲不好被繡莊辭退。按照大周律,韓大牛當斬首!”

看得正起勁的眾人,見三言兩語間,韓大牛就被判了斬首,頓時都被驚呆住了。

有人回過神,大喊道:“這也太兒戲,韓大牛哪怕有罪,也罪不至死!”

“不過幾句碎嘴子的閑話,要被判斬首,這律法著實太不近人情!”

“貪官汙吏讓窮人餓死無數,他們都沒被斬首,還有些在好好當著官呢!”

“何止如此,吏部許侍郎的侄兒,為了搶象棚雅間,出手將人打死了,威逼著死了人的那家,收下幾兩銀子,一條活生生的人命,幾兩銀子就打發了!”

“窮人的命,就不是命了!”

一連串官身子弟違法犯罪的控訴,響徹雲霄,彭虞面對著憤怒的百姓,嚇得縮起脖子,呲牙咧嘴道:“程哥,那個我先去躲一躲。”

程子安對彭虞無語至極,他人傻錢多,囂張就是拿錢砸人,走路跟螃蟹一樣,要占據一條大道,百姓要給他讓路罷了。

他充其量就是個嘴上厲害的棒槌,不然的話,程子安也不會同彭虞多來往。

彭虞貓著腰溜了,滿頭大汗的彭京兆顧不上他,先與任推官對視,再轉頭看向公衙後,最後看向了程子安。

先前審過洪姑的案子,判了張七流放之後,百姓也沒這麽大的反應啊!

彭京兆慌亂之中,腦子靈光閃過:當初審洪姑的案子,並沒有這麽多百姓圍觀,而且斬首與流放,一個是人頭落地,一個是押解到苦寒之地去,兩者之間還是有差別。

為何京城的百姓,全都湧向了京兆衙門來看熱鬧,一是洪姑的案子,引出了後續的官司。

最最重要的是,京城乃至全大周都赫赫有名的程子安,父母家人一起上了公堂告狀,才將此事推到了巔峰。

王相坐在公堂後,前面百姓的呼喊聲,聽得一清二楚。

“憑什麽達官貴人就能免罪?!”

“要斬首,一起斬首!許侍郎的侄兒也必須處死!”’

“律法不公,律法不公!”

“律法不公,律法不公!”

百姓憤怒的吶喊,聲浪直沖天際,王相看向神色凝重的段尚書姜大理寺卿等官員,心底說不出的滋味。

先前程子安要廢黜“贖”的條例,段尚書他們雖沒什麽意見,他其實打心底覺著,朝臣官員肯定不會同意,程子安又要再次面對一眾官員的彈劾。

程子安真正的後手,原來在今天的公堂之上。一個小小的案子,就能引出百姓長期以來積攢下的憤怒不滿。

借用民意,逼著朝廷不得不修改大周律!

官員誰敢出面反對,憤怒的百姓,能將他撕得粉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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